【游记】温水秀天下

回看温州，三天悟得一个秀字，并以其为眼，写此小文。题中温字，既指温州，更含温婉之意，与秀字揉在一起，即温州之水秀雅天下。但，这水，是单指温州内陆之水，另辖那片以洞头为首的群岛之水，起风时秀不秀，我没看过，不敢说，但敢保证，温水秀天下之说，既非讨好，也无贬义，因我们东北对缺乏大丈夫气概的男人，有一贬义之说——一“那小子太秀眯，像个女人”。而我的秀之说，完全是粗犷北方眼界不够宽的一个男人，对南国温婉之水的真切感受。

想想吧，看惯高高兴安岭莽莽黑龙江，也领略过巍巍太行滔滔黄河，且从过军的男子，忽遇水不作浪，风不掀发的温婉之秀，不生柔情就怪了。

此行过眼的温州山水，多谦和谨慎，从容自若（也有例外，如石桅岩，虽不很高，但独立不群于潭边，便稍显有点儿自高自大），温厚相依，温柔相携。群山间，溪流啊，涧水啊，瀑布啊，既活泼又文雅，虽姿态各异，就性格而论，绝难跳脱一张秀网。被秀网滤过的水们，原本就无污染，无论是从一山之顶呈白链状跌下来的，还是在相拥的两山之间，叉开双腿呈人字形一級级跳下来的，均无法动怒、耍粗、施暴。时值中秋，不是雨季，即使阴云随风从头顶而过，也只是飘下细细雾似的雨星儿，薄薄白纱掩着的众山，便更不让人觉得自高自伟，也不觉自作深沉。穿过薄云湿雾，行至另一段山中，毫无准备的，路边山垭口处，忽然跳出几条活泼泼的溪瀑，虽不弄姿，却有股天然魅力，惹人亲近。下车徒步近前仰望，看条条溪瀑跳入山间水潭时那份优雅之姿，颇有点喝了温酒后温水沐浴那种微醺。看潭边贴水皮儿而游的小鱼们，乌的，黑的，白的，甚至红的黄的，都秀眯得成了小精灵。最秀眼的，是南溪花开山庄一带浅水中，见一队排成直线，井然有序游行的小鱼儿。它们大小有序，条条首尾相衔，一条笔直长队游得不弯不断不散，也不自馁，似小人国里混编的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在自豪地接受伟大游人检阅一般，认认真真。联想我亲手参与过的，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渔船上拼全身力气才能拖出水面那种肥胖的大马哈鱼黑狗鱼们，开心极啦。

那天中午一入餐席，竟见端上一大盘尾巴几乎直接连了眼睛，细得叫微鱼最妥的小鱼，一斤需数十条方够分量那种的，又与一种细如发丝的什么菜混炖，主人说，这是满大一桌子菜中，最珍贵的军鱼炖海针菜，并解释所以叫军鱼，因其游走时酷似军人列队。我不由惊叹自己，竟能与婉约南国的人们，对军鱼所见略同。于是联系餐桌上的袖珍菜、袖珍蘑、袖珍螺等等，更加感叹，温州秀色，真的可餐。一路上了餐桌的，多有山溪小鱼，浅潭微虾，水田微螺，及山中毛野菜等，不仅可餐，且味道甚是微妙。

所以，婉约的温州山水，必然会养育出古已有之的著名永嘉婉约诗派，其代表人物，为温州永嘉郡守谢灵运，他描写温州山水的诗文，至今影响不小。

《耕读楠溪》书序介绍，永嘉自古为温州首邑，地灵人杰，其出名在永嘉山水，和永嘉独特的历史文化。六朝时期，王羲之、孙绰、裴松之、谢灵运等先后任永嘉太守，尤其任职最长的谢灵运，凡永嘉山水游历殆遍，歌咏不辍，留下不少诗篇，永嘉山水因此而出名，永嘉也因此成为山水诗的摇篮，南溪江“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连诗仙李白都赞誉永嘉山水“清心魂”，写下“青障忆遥月，绿箩愁鸣猿”之句，苏轼也有“自言长官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的感叹。晚唐五代时，楠溪两岸田园渐广，文风更盛，一派“扶犁躬耕田亩，执经弦歌闾里”，“山行一百五十里，人家鸡犬如桃园”盛象。永嘉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有《谢康乐集》传世。其诗意境新奇，绚丽多彩，仅录《夜宿石门》共赏：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

暝还云际宿，寻此石上月。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

异音同致听，殊响俱清越。

妙物莫为赏，芳醑誰与伐？

美人竟不来，阳阿徒唏发。

为说明温州山水诗盛况，另引几首古今之作以鉴。

戴蒙《南溪暮春》 ：

家住南溪欲尽头，茂林修竹几清幽。

孤蒲涨绿蛙专夜，榆叶吹寒麦半秋。

俢禊从教非节物，舞雩元自有风流。

明朝酒醒春犹在，更向长潭上小舟。

朱步沙《溪山吟》 ：

楠川山水甲东嘉，十里澄滩五里沙。

插石村头峰插石，栖霞岭下渡栖霞。

人游石室追仙迹，客到蓉岩忆古家。

我欲沿溪访二戴，菰田云树乱啼鸦。

汪曾褀(现当代)《九漈歌》 ：

漈水来天上，依山为九叠。

源流一脉通，风景各异域。

或如匹练垂，万古流日夕。

或分如燕尾，左右各一撇。

或轻如雾毂，随风自摇曳。

或泻入深潭，潭水湛然碧。

或落石坝上，訇然喷玉屑。

或藏岩隙中，杳如云中月。

信哉永嘉美，九漈皆奇絕。

为寻温水渊源流长之根，查相关资料得知，温州是中国著名的六大风水城市之一，初始就以天象北斗28星宿置建于公元323年，至今已有1690多年。得天独后的自然山水秉赋，构成了温州城市的基因。古温州郡城由九座山峰形成北斗星的布局，把控全城，与城北瓯江口中央的江心屿，组合成天文学中北斗星围绕北极星转的天然场景。九座山为，斗口的坛山、郭公山、松台山、积谷山，和为斗柄的黄土山、巽山、仁王山，以及巽山侧的灵官山，和仁王山边的小土山，构成北斗七星格局。尤其是，对应这一格局，在城内挖掘的象征28星宿的28口水井，激活了城内水源后，又设置五湖蓄水，同时开通河道及多条沟渠，形成阡陌交错山水和谐运转的灵泉景观。除此而外，大街小巷到处是饮用的水井，1934年的城管资料显示，公井就有140口。事实证明，水源充沛，井水清澈甘甜，则人杰地灵。而且，温州郡城北侧紧挨瓯江，南面是聚集着来自瞿溪、雄溪、郭溪三水的会昌湖，古人在28星宿井水文化思想主导下，将温州规划为“一坊一渠，舟楫必达；可濯可湘，居者有澡洁之利；可载可泛，行者无负载之劳”。此外，城内还以三条纵向河道——信河、大街河、九三河为骨架，自西向东，并行设置四条横线，这三纵四横形成温州水系呈“龟背纹裂”大格局。除此还有，城内设“五水配五行”，可达遇涨不溢，遇旱能灌功能。五湖为，东为伏龟潭，南为雁池，中为冰湖潭，北为潦波潭，西为浣纱潭。

而水城最重要设施是用以调节水源的水门。温州古城共有水门七座各司其职，遇涝开闸泄洪，遇旱引潮水入内河的作用。光绪《永嘉县志》有载，当时城内桥梁多达143座，全程面积却仅6平方公里，可见水网之密。那时的温州古城是每街一河，一巷一小河，店铺都在街一侧，临河一侧则为居室后门，后门有石阶为洗涤和乘船之用。所以古城温州素被外国人誉为中国威尼斯，温州人则自誉为水城 。

越来越大的温州，当今仍是多水城市。在我只住过一天两夜的国际大酒店窗口望出去，就可见一条行船的河，及相通连的好几个大泡小湖，还见其上有几只船。为感觉一番水城风貌，白天特意到温州最大的肺——一望无边的阔大湿地公园，兜了一圈风，乘一艘能容二十多人面对而坐品茶聊天那种游船。个把钟头，二十多里，天高地阔，水中岸上，蓝天白云绿水青草，瓜果梨桃，鸟飞蝶舞，鸡犬相宁，清风扑面，游鱼推舟，宠辱皆忘，不亦乐乎！傍晚回到住地，余兴未尽，散步院中小湖旁，见有打拳练剑或跳无音乐伴奏之舞者，当然也少不了拿水当引子，戏水也戏人的。，

提到人，忽觉光说山水不说人，有点不尽人情，便也说说山水间所见的人吧。去往海边洞头途中，去看几座很美的山时，我曾在山谷路边遇一不算老的男子，独自一人在做米糕卖。身后是一座开凿过的山，眼前是一个湖，远处是一大片美得迷人的山。先我还只贪看迷人的山水，待掏钱买他卖的冰果时，发现他正包米糕的双臂上一只手也没有了，所用只是两节木棒似的胳膊。问他何以至此，他不答，待买了他一支冰果和一块米糕，又说了几句关怀的话，他才受了感动告诉我，是开山炸石填水时，炸丢双手的。听我叹息，他又补了一句，说是破坏风水惹怒了山神爷遭了报应！我听后不仅心疼背凉，叹息，人再穷，再富，也不该破坏绿水青山啊！

正是枯水季节，在南溪江上乘竹筏漂流时，我被两岸青山和温柔清澈平静的江水悠悠送向下游时，轻松兴奋得喊了两嗓子，并说，南溪江好善解人意！撑蒿人说，这江也有不老实的时候，有年抽冷子来了一次洪水滔滔，屋舍人畜都糟糕了一回！我问原因，有人说，还是人不够意思，惹怒了山水呗！

近些年，温州人格外重视与山水相依为命。其所辖海边洞头岛群就治理得格外天人合一。大的方面说不清楚，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印象极深。刚上岛那天傍晚，所乘大巴车开到下榻那家优雅的山间客栈，因大巴车身太长，客栈前小路过窄，车难以抹弯退出，有乘客建议在路边草坪抹一下，司机没搭理，客人心中不快。这时，看去特别温文尔雅弱女子似的客栈小老板，不动声色上前说了句，草坪绝对碰不得的，然后回屋取出一根粗绳套，三两下缠住客栈门口防车进院的一座石墩，然后躬身，壮士般用力，接连将三座石墩拖开，然后若无其事招呼司机师傅进她客栈院里抹车，自然流露的仗义劲儿，仿佛古代一位雅侠，尤其下意识表现在对一片小小草地的感情上，方觉出她是岛上一位秀雅女公民。

（作者刘兆林：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辽宁省作协名誉主席、国家一级作家）